日常生活
轉身
更新時間:2018-03-19 12:30:04 來源:aniluna.com 編輯:本站編輯 已被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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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天地間,我不過打了一會兒盹,兒子就串成了半小伙子。他一大早起來把自己弄齊整后,開始催我:“媽媽你快點好不好?今天是我第一天進中學,不能遲到!” 我猛然停止拖地,這句話仿佛我才剛剛說過,不,是在昨天,不,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不管什么時候,我肯定也是這樣說的,不過是對父親。我一轉身就看到了我自己。 啊,不不,太倉促了,太快了,他昨天還是一個咿呀學語、小臉上還拖著綠鼻涕的嬰兒呀。他向我奔過來,趔趄著,兩臂舒展開,晶亮的眸眼里滿是鷹的勇氣。他向我靠過來,一步比一步近,一聲童稚的“媽媽”落地,他到達我的懷里,小小的成功讓他喜不自禁。 逐漸,他的腳步穩健了,然后有太多的因素他開始離開我,一步比一步遠。他上幼兒園,上小學。如今,他竟然要上中學了。他那么急著要到新的天地里去,那么急著要離開我,那么急著,急著自己長大。 是的,十二歲的兒子他要自己長大。當我以自己的經歷與經驗傳教他時,他居然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一個人要有自己的思想和選擇。他甚至會說:一個人如果沒有對手,就不會看到自己的缺點。他還說:媽媽,請你不要再嘮嘮叨叨,你的那一套已經過時了。我知道我該怎么做! “可媽媽怕你摔跤,怕你被對手打倒,怕你爬不起來,怕你……”這些都成為我的禁言。十二歲的孩子說出這樣深刻的話,或許他真的長大了,真的可以脫離母親的庇護了。 對著決然毅然離開我的孩子,我莫名難過。我和這個孩子之間,仿佛在經歷某種輪回。我站在兩端,走得越遠,越容易陷入回憶的深淵——那些生命中隱秘而真實的根基。 從小,對于學習,我都沒有自然而成的興趣。望子成龍的父親因此時刻手舞鞭子,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恨不能替我奔跑。小學五年級時他許諾:如果我考了前三名,就把我轉到離家三十多里的熱市溫泉小學。父親認為,不僅那所學校的體育老師是我們的遠方親戚,那里的教學也不錯。我不關心這些,但竟然對此神之以往。只為,我要脫離父親的鞭子自己長大。第三名,我如愿棄家而去。 父親扛著自制的大木箱送我,他忙前忙后,我則躲在角落里無所思。因為他不停地拿鞭子逼我前進,我和他,和另一個不熟悉的自己,是生命的兩岸,此岸和彼岸,我們從未相通。我甚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自己成長,是我生命中一條彎曲的老柏油路,通至學校的破爛處。我不愿走讀于十多里之外的親戚家,我敏銳的眼睛看到了不多也不真的熱情。所以,十二歲的我獨自住在親戚堆滿體育器材的宿舍里。雖然父親給了我一個星期的食餐費和零花錢,可不管我怎么計劃著用,我總缺那回家的五毛錢車費。很多個周末我孤零零地呆在學校看書。學校不開餐,我就從周圍找干柴自己煮飯,然后就著從家里帶來的霉干菜,吞咽不是生就是糊的米飯。但我最害怕的還是晚上凄厲的貓頭鷹叫,一陣接一陣,嚇得我蜷成一團不敢哭。 孤獨。憂郁。恐懼。我跟父親說我要回家。父親不理會,說人不吃苦就不能成材。我稀里糊涂地小學畢業。稀里糊涂地又以同樣的心境在那里讀完初一。不是讀書,是身不由己地把自己陷入一片盲區,深刻強烈得像我累累的懷鄉病,一個不應該由十幾歲的小女孩來承受的病。可沒有人懂。 初二時,我無論如何也不肯去熱市,連衣物都不要了。父親一氣之下又揮起了鞭子,他的怒其不爭剝離著我的自尊和驕傲。我癱軟在地上,像一只剪斷翅膀的蒼蠅,獨自聽取嗡嗡的嘶鳴。 轉回家鄉中學,我誓定創造一個全新的我。因為我發現,我同時還是父親的翅膀。 可一次一次,我葬送著父親的希望。新環境里,太多東西紛至沓來,疏離,譏諷,抑郁,封閉,懈怠,它們時時像小山壓在我原本脆弱的心上,而我,又不懂排遣這些東西,更不懂使自己堅強。隱蔽處,我撕扯這些羽毛,想長一些新的羽毛,都只為一個起飛的姿勢。 我一直是想飛的,我知道我能飛。可校園,成了我的囚籠。我躲起來寫小說,在虛幻的世界里給自己力量和翅膀,勇氣和決心。一口氣我寫了兩本。我在這兩本小說里做自己,飄然而飄逸。 夢未醒,霜已侵。老師繳走了其中一本小說,并帶出很多戲謔。于是自暴。自棄。自嘲。早戀。委頓。輾轉。絕望。是啊,你怎么可能做第二個瓊瑤?這是一團刺猬般的夢。強烈的憎惡與痛恨,伴我初中畢業。 畢業不久,我莫名其妙被騙到市里一家美校學畫,學了不到一個月,糊里糊涂地被送到深圳一家工藝品廠打工。十七歲,沒有身份證,沒有錢,沒有社會經驗。加班與思鄉組成的世界里,只有孤寂。我時常跟自己說,逃走吧。可我沒有勇氣。好不容易熬了三個月,拿到部分少得可憐的工資后便跟老鄉回家了。 當然,讀書已經錯過了。呆在家里兩個月,既不能讀書,又要花錢,家里境況也不好,盡管當時我患著嚴重的胃病,還是在家里的安排下去河那邊親戚家里做鞭炮。這個工作很危險,我整天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在一聲爆炸里粉身碎骨。一個月不到,我就又隨親戚去東莞一家繡花廠打工了。 那時候起,我發現我走的每一條路,都是我不喜歡也不愿意走的。于是開始省吃儉用買雜志書籍看,并不間斷地寫日記,寫所見所聞。人的眼界開闊了,思想深厚了,會有更多想法。我決定回家讀書。 為攢足學費,我拼命地做事。但還是不夠上學的錢。我開始膽戰心驚地向父親求助,并一封接一封地寫信回家。我的父親,這輩子算是被我折騰夠了。 1994年秋季,我躊躇滿志地走進離我們縣城不遠的“理鳴學院”。我報的文秘專業。因為有了一些特別的經歷,讀起書來也就異常賣力,第一學期我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績,并成為校文學社的編輯。 可對我來說,每一個堂亮的開始都難得有一個堂亮的結尾。第二學期開始,整個學校的學習風氣陡然變壞,學校簡直成了婚姻介紹所,大家都忙著為自己配對。我著急,焦慮,痛苦地再度陷入沼澤地帶。 我端坐在教室里,每堂課都是零零落落的幾個學生。老師呢,因為大都是請來的離休老教師,對學生勸導不成,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們去。我多次收拾課本想離開,然而那一類的努力,總是決心有了,路,卻迢迢渺渺。 一次上《現代漢語》課,因學生缺課老師無心講課,我便提前去吃午飯,沒想就被七十高齡的班主任抓到了。老師一翻語重心長后,我不禁也對他推心置腹了。老師凝重地竟然答應找校方給我辦畢業證,這就是說,拿到畢業證,我就可以提前一年畢業了。我不知道老師是怎樣跟校方交涉的,反正過了沒幾天,我拿到了畢業證。我永遠記得老師給我畢業證時說的話:“既然你已無心在這里浪費時間,我也不留你。但你要知道,當你走進社會,這個畢業證可能會對你有所幫助,但也可能一無是處。真正能幫你的,只能是你自己。” 一個人只有挨了打,才知道耳光原來火辣辣的。如老師所言,這個印著“湖南理鳴學院”的燙金大專畢業證,當我再次走向沿海一帶時,既幫過我,也讓我倍受嘲諷過。諸多澀滯,不想再提。但不能不提那年冬天,因很多磨人的艱澀,我寫了一篇洋洋灑灑文辭華麗的散文,寄往東莞電臺后,竟然不到一個星期就播出來了。 我戀上文字。在所有獨自成長獨自行走的歲月里,它們一寸一寸地撫慰我的心靈。雖然沒有人因此與我共舞,但希望就在前面。是為信念。以至后來我匆匆結婚后,仍不忍不舍離開文字。我函授。我自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我思索。我寫作。我努力。我前行。我思想的低潮與高潮,快樂與失落,我一切世俗的夢想與進取,都繾綣于文字的故鄉——我唯一敢于發瘋發傻發脾氣的一間房。 秋雨,從清晨下到黃昏,又到天明。想起父親昨晚在電話中說的話:“老天不長眼,天天耕種,天天侍弄,天天窩在田里地里,到收割的時候連天下雨,花生、芝麻、棉花都霉爛在地里……” 盡管父親怨得鏗鏘,我還是聽出了他語氣里的凝咽。霎那間,我看見他辛勤播種的土地上,因連綿陰雨而顯得一片蕭瑟肅穆。也是霎那間,我看見父親生命的土地上,他拿一生播種耕耘的希望,終因一開始就跟不上季節的步伐,最終無所獲。 長的是路,短的是夢。我將收獲什么?自己的展翅還是兒子的飛翔?他才剛剛起步,可在我的一次次轉身里,我總是清晰地看見一個蒼茫的自己。對兒子,我不想料定也不能料定什么,一如父母親曾經種希望于我,我卻不能給他們一棵結果的樹。既獨立又相依的幾代人,我們彼此經過,彼此穿越,只為完成天空中一個飛翔時優美的弧線。無論結果如何,相同的執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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