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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

紅狐塆

更新時間:2018-03-19 12:24:27 來源:aniluna.com 編輯:本站編輯 已被瀏覽 查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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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大空曠的山地上,稀疏的樹林和叢叢野草,從幽深的溝谷瘋長而上,直入云天。半山腰涌出一汪泉流,一路低吟淺唱,跌下深澗。因為這小小溪流日積月累的沖積力,這廣袤的山地自然形成一塊扇形的山谷。相傳這里曾是紅狐聚集的山塆,因此人們將這山谷喚作紅狐塆。在山塆中部,一座臨泉搭建的草棚住著在山一家,他領著妻子兒女依靠這方山嶺營生度日。春天到來的時候,他就擇一處土質肥沃的地方,放一把野火,縷縷青煙遮天蔽日,當火辣的氣流從山嶺上消散,一場夜雨掠過,在山就在散亂著野生植物灰燼的土地上,用鐵鋤挖掘出一眼眼濕潤的土坑,種下一粒粒金燦燦的包谷籽兒,然后就在視線開闊的土崗,插上一個個頭頂斗笠身披鮮艷紅衣的“稻草人”,從“稻草人”身上斜伸出一桿長長的紅櫻,醒目櫻須不停飄舞,驚嚇著四處覓食的山間禽獸。這地里種子歷經春天發芽生長,夏天拔節茁壯,秋天成熟收獲,在山把每一個日子過得隨性而真切。秋夜,他和賢惠敦實的妻子香芷一道,坐在堆滿場院的包谷稞子里,用竹刀剝脫出一枚枚籽粒,富有節律的脫粒聲洋溢著豐收喜悅。女兒芳草十歲,兒子天朗不到三歲,姐弟倆仰天躺在包谷堆的頂端,雙雙伸出纖細柔弱的小手,指著那閃耀于高遠天際的星星,一一數數,神情平靜而安詳。很快,冬天來了,一場初雪覆蓋山地,這時,在山一副地道獵戶裝扮,扛上火銃,喚著獵,穿行于樹林中,與獸類們周旋于石崖、峰巒間。他一去數日,然后在意想不到的某一天,肩荷沉重的獸肉回到紅狐塆的草棚,與妻兒歡聚。
那一年夏至過后,紅狐塆包谷林里發生了一場前所未見的蝗害??罩忻芗娘w蝗,撲向一桿桿開始鼓苞亮須的壯禾。眼看豐收在望的莊稼被貪婪的蝗蟲啃食,心急如焚的在山先是往包谷地里噴灑一道道石灰水,阻止蝗害蔓延。一連數日,如此循環反復,而除蝗效果并不顯著。情急之下,在山妻子香芷用麻捻繩、紗布織網,趕制出一張張寬大的網簟,豎立在山地各處,張網以待。夫妻二人和女兒芳草一齊出動,攔截阻擊,最大限度的減少糧食的損失。稚嫩頑皮的天朗則守在山垉上一廂廂麻繩白紗織就的木籠旁,觀賞著一堆堆被捕獲后聚集成團的蝗蟲。不知是不是蝗蟲作為一道精美的食物誘惑了自然界的生靈,這時,一幕奇景出現了,一只色彩艷麗、靈動活潑的狐貍正蹲守在野徑,凝神注視著在石垉上玩耍的天朗,他身邊那只聚攏著飛蝗的木籠子似乎不是它的主攻目標。哦,這傳說中的紅狐,不是從這片綿延的山地絕跡了嗎?它的出現,不僅意味著這一動物的真實存在,似乎還驗證了這山嶺間千百年喚作紅狐塆的地名含義。年僅三歲的天朗,從沒看見過這古靈精怪的紅狐,他有些新奇,更似乎是被它的美麗吸引,迷迷惑惑向它靠近,而紅狐似乎是在故意招引他,回過身,晃動著修長的狐尾慢慢走去。待天朗跟近,它又往草叢里騰挪幾步,天朗沉醉于這種人狐之間的嬉戲,漸漸離開在山地間忘情于消滅蝗蟲的家人,在靈性而嫵媚的紅狐的盅惑下,消失在親人們的視野。


那天傍晚收工時,在山一如往常,朝空寂的紅狐塆打了個嘹亮的響哨,借以呼喚家人回返草棚。但令人驚異的是,在山并沒有聽到天朗如往日熱烈的回應。夕暉映照的山地蕩漾著一股陰冷肅殺的氣息,莫名的惶惑催促著在山往山崗上的石垉奔跑,那是天朗每天嬉戲、玩樂之處。此刻,丟棄在山垉上的木籠里,一些活著的蝗蟲與同伴擁成一團,垂死掙扎。在山將視線投向那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垉,輕風揚起的一根亮晶晶的狐毛映入眼簾,難道是傳說中的紅狐回到了山塆?一種不寒而粟的感覺襲上心頭,他和隨后趕來的香芷和芳草會合一處,意識到天朗失蹤后所面臨的危險。最后他們決定分頭尋找,一路由香芷芳草母女去山頂找尋,在山自己則走過野徑,沒入深林,循著野獸出沒的山崖深澗,喊著天朗的名字,開始了緊張、揪心的尋子歷程。
第三天下午,一身疲憊的在山只身一人出現在紅狐塆。失落的眼神,絕望的心境,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山谷中的草棚。妻子香芷已先于他回到紅狐塆,正在悲傷號哭。芳草見了兩天不見頓生白發的父親,凄然而下的淚花掛在兩腮。香芷怔怔打量著失魂落魄的丈夫,知道最擔心的事情變成現實,傻傻的怪笑令人心顫……香芷瘋了。
而更讓人痛心的是,香芷在處暑那一天離奇地失蹤了。
當天,在山和女兒芳草正在紅狐塆熟透的莊稼地里秋收。他們撕開禾桿上澄色的苞衣,掰摘著金黃的玉米稞子扔進竹筐。在山想在莊稼收獲進倉后,再種一季苦蕎,他還要在入冬后去山里狩獵,除了補充食物,今年還有一件比狩獵更重要的工作,那就是找回兒子天朗。他籌劃著,盤算著,帶著女兒芳草沒日沒夜地在紅狐塆辛勤勞作。但處暑這天,香芷竟如人間蒸發一般沒了影跡。在山和芳草暫時放下手頭的活計,找遍了紅狐塆的巖崖、叢林和許多角落,都沒有發現香芷的影蹤。香芷去哪兒了呢?
香芷此刻正行進在距紅狐塆西去百里的森林中。她蓬頭垢面,似人似鬼,路途休息時,她就會想起那個自己看得比生命還重的幼子,這更使她明白此行的目的,她在冥冥中感覺到了兒子的存在。兒子天朗只不過暫別自己,他應該還在這世上活著,與那只美麗紅狐相伴,隱藏在山野中。
一個天氣晴朗的黎明,淙淙溪水銀光爍爍。香芷躺在溪畔蓬勃的矢車菊叢中打盹。她前半夜一直未眠,只在天明小睡了一會兒。她的頭好沉好沉,她想好好睡一覺。嗜花的蜜蜂在頭梢飛舞,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她濃濃睡意。這時,一只銀灰色長耳白兔從花草間一掠而過,輕盈劃出一道優美弧線。她撥開眼前細密的枝葉,透過縫隙,只見溪邊沙堆上,一群兔子在觀看一只紅狐精彩的表演,它靈巧的身姿上下翻滾騰躍,它揚起毛須厚實蓬松的狐尾,尾梢像轉輪一般不停地搖動,有時,它會將優雅的狐尾倒置在沙地,前肢則輪番撲擊、追逐著自己粗長的尾巴,眾兔子沉醉在紅狐眼花繚亂的表演中,正入迷時,冷不防紅狐高高躍起,飛快地撲向一只灰色長耳兔,犀利的牙齒咬嚙著兔的頸項,兔子三瓣嘴里喘著粗氣,劇烈的疼痛使它發出尖叫,凄厲的呼喚漸次微弱……紅狐豎起黑茸茸的大耳,機警地偵察著周邊的動靜。香芷目睹了紅狐獵殺長耳兔的全過程,她捂住嘴巴,鎮定心緒,屏息靜氣地觀察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她知道,紅狐是奪取兒子的敵人。她必須跟蹤它,找到它的巢穴,只有這樣,才能找到兒子。


入冬的第一場雪后,在山肩扛火銃,腰挎干糧,匆匆走進山野。他要在這個冬季,踏遍這片山嶺和峰巒,找到妻兒與之歡聚,并將那頭讓他一家陷入劫難的狡猾紅狐擊殺斃命。他總覺得他的妻兒一定活著。妻子香芷只是思子心切而致精神失常,小兒天朗稚氣未消,冥頑天真,抑或是與紅狐游走于林野中,過著茹毛飲血、風餐露宿野人一般的生活。在山站在高岡上,遠望山脊。迢迢路途,他惟能做的只有永不停歇地奔走與尋找。
一個黃昏,在山拖著疲倦的雙腿攀上山嶺,在一處紅砂巖石崖里卸下行裝。一天奔波辛苦,睏意襲擾,他想背靠清冷的石壁打個盹兒。夜色降臨,一股異樣的味道碰觸著他的鼻腔,他警覺地站起身子,翕動鼻翼,循著一股淡淡的狐騷味,看見距石崖百米之遙的雪野,一只體長不到一米的動物正蹲伏在雪地,兩束如燈的光照在暗夜里閃爍,它用一對明晃如炬的眼光照亮雪路,試圖翻越一座低崗。他沒有驚動它,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它的身后。然而,那動物不知是嗅出了人的體味還是感覺到了身后有人盯梢,騰起靈巧的身姿躥入林莽。在山趨身上前,亮起手電,照見雪地上一排排狐貍的蹄印,他還發現了一根散落在地的狐毛。他將天朗走失時收藏在身的狐毛拿出來比對,竟然是一模一樣的毛須。在山心里頓時騰起一陣狂喜,覺得香芷和天朗就在不遠處傾聽他的呼喚,等待他的救贖。
在山開始了對狐貍的艱難追捕。他制訂出周詳的抓捕方案。他在它的必經之地挖出一口口陷阱,井沿用枝條藤蔓遮蓋,再鋪上一層白雪。他在它時常出沒的山徑設置一道道圈套,那柔韌有力的連環扣,被隨處摘來的枯草敗葉輕掩其上。在紅狐清晨或傍晚進食時,在山就蹲守于一處制高點,仔細觀察白雪覆蓋的原野、溝谷、高岡是否有紅狐的行蹤。
紅狐一直沒有進入在山的視線。一天天的周旋,令他懷疑紅狐是否真實存在于這片樹林中。在山對自己在這冰天雪地里日復一日的堅守有些猶豫和彷徨,但隨著時間推移,豺和野兔等動物相繼落入他設置的陷阱、圈套,在山心里又有了幾份釋然。因為他明白,在這聚集繁多動物的山林中,只有狐貍具備規避敵害、遠離危險的高超本領。
有一天,在山站在高崖,忽地看見對面開闊的雪野,一抹泛紅耀眼的身姿在雪面緩步輕移,那臥在雪中的影像似一只小小的紅帆船在舒緩有致地浮動。更令在山心悸不已的是,在紅狐身后數十米處,一大一小兩個人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眼簾,兩人漂浮在潔凈的雪地上,牽手相攜。那不正是他的妻兒嗎?“我的香芷,我的天朗……”在山大聲呼叫了一聲,精神因興奮過度變得恍惚而迷離,一下癱倒在寒風凜冽的高崖之上。


當香芷上次緊盯紅狐的蹤跡找到她天朗時,她未泯的母愛被激活。歷經短暫的歡聚,喜極而泣之余,她力圖平靜心緒。望望四周高莽綿遠的群山,她又覺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斷斷續續的夢里似乎泯滅了許多記憶,對于回家的路途她東西莫辯。而身邊這只令她一家骨肉離散的紅狐,經過人狐初識階段的警惕與對峙,香芷慢慢察覺到,紅狐顯然無心加害于他們母子,有時會在天朗夜晚哭啼時,表現出溫和慈愛的一面,它會用前肢撫弄顫抖的天朗,而兒子似乎也習慣了紅狐的撫慰,在拂過林梢的颯颯風中安然入眠。香芷還發現,這只紅狐高傲、精明、美麗,適應能力強,一雙雪亮的眼睛總是流露出揣度和猜疑,其間深藏著人類永遠讀不懂的陰謀。但是,紅狐也有極其脆弱的一面,它孤獨。它是一只雌性紅狐,沒有雄性伴侶,沒有幼狐等其它家庭成員;它年紀老邁,動作遲緩,遇到敵害時,它不愿急速奔跑而更擅長躲藏隱身。紅狐,因為孤獨和蒼老,它更愿意把他們母子當作伙伴來看待。天朗冥頑未開,天真無邪,香芷雖然從神智迷糊的狀態中尚未完全解脫出來,但人狐和諧相處的這段經歷增添了彼此信任。紅狐因害怕孤獨誘惑了三歲的天朗,但它呵護他,愛憐他,幾乎就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如果他們母子愿意,看得出,紅狐真是希望與他們就這樣長久廝守,一生相伴。但這人狐之間的故事注定有終結的那一天……
當香芷和天朗隨紅狐從積雪的山地走過,她聽見了丈夫在山那一聲呼喚。她循聲眺望,只見那對面的高崖,在山不停地往這邊揮手致意,呼叫似有似無。“天朗,是你爹來了……”香芷怔怔地聆聽著那聲聲呼喚,然后,緊緊握住天朗的一雙手呼應著,對高崖上那孤獨的身影不停地揮手。母子倆在雪地奔跑時,不時磕絆跌撞,然后重新站起,堅毅執著地奔向那傳遞親情的高崖。紅狐跟在這對心情歡快的母子身后,時而一步不落地相隨左右,時而若有所思地稍作停留,仰望雪花漫卷的天空,猶猶豫豫,不知是進還是退。
在香芷柔情似水的呼叫聲中,在山站在石崖,屹立風雪中。迷蒙的天宇,繽紛的雪花隨風翻飛。透過飄雪織就的帷簾,他看見前方不遠處一面突起的雪坡,香芷衣衫單薄,一付不堪一擊、風吹即倒的樣子。兒子天朗身體已明顯長高,臉上流露出一股剛毅而生冷的野氣……在山看見香芷和天朗,眼淚嘩嘩流了出來,一個男人深沉而傷心的怮哭回蕩在雪野。那只從親人身后惶悚拱出的紅狐,朝在山投去一束疑慮的眼光,它似是擔心對方不會原諒它因孤寂難耐而犯下的過失。而在山果然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憤恨難抑地直視著紅狐,它不勝嬌弱的身姿置身于香芷和天朗中間,不停地抖動。在山怒不可遏,舉起火銃瞄準紅狐,喝令母子倆分站兩旁。香芷和天朗沒有被他粗暴的氣勢所鎮住,反而貼身護住那只孤獨而絕望的紅狐。香芷泛紅的眼睛與丈夫較量著,大聲吼道:“在山,放下槍,你不能殺了它,你要是殺它,就連我和兒子一起殺掉。”天朗為表示響應媽媽的話,依偎著那只蒼老而疲憊的紅狐,那親昵的舉止,分明是說他和它是這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朋友。片刻,經過緊張地對峙之后,在山緩緩放下烏黑的火銃,大步走下高崖,迎著迷亂的雪花,飛跑上前,一手拉過天朗,一手挽住香芷,摟入懷中,緊緊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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