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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

從圍墻這邊開始走失

更新時間:2018-03-19 12:21:50 來源:aniluna.com 編輯:本站編輯 已被瀏覽 查看評論
張家界旅游網 公眾微信號 這是我后來知道的——村莊上的很多人,當他們從村莊里走出去,走著走著,就再也走不回來了。我走在他們走過的路上時,既難過又害怕。害怕這些路一不小心也會將我送走,而且再不帶我回來??晌沂窍胍貋淼摹?BR>于是,我時常站在臺堤上等他們回來,固執得像一個要不到糖吃的孩子。我站在那里,把自己站成一棵樹,我看得見淋漓風雨中那面斑駁的老圍墻,盡管它早已坍塌。但樂叔靠過的背影還在,他生氣時擂在上面的手印還在,或者他偷吃一塊辣蘿卜后抹上去的鹽漬還在。你知道的,他家屋后是一條水渠,水渠約一米寬,是農田灌溉的必經之地,也是村莊的命脈。圍墻在水渠這邊,他想要和我們玩,就得跨過橫亙的石橋。是的,他一出側門就來到了圍墻邊,他蹲在那里吃飯或背課文,或思考問題,就是不屑于跟我們玩——他是一個極其用功讀書的孩子。我們總要好奇地躲在墻這邊悄悄瞅他,聽他用什么樣的思路讀什么樣的課文。被他發現了,他摳出嵌在墻體里的小石頭砸我們。不過他砸得不準,我們總能賴皮地逃掉,過后再嬉鬧上去,他簡直忍無可忍了,于是兇狠地皺著眉頭咒罵我們。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罵或打過白叔。白叔是鄰居家的孩子,我們不在一個家族。樂叔跟白叔同歲,大我5歲,這個差距足夠讓我們隔閡,也足夠讓我們忘記年齡和性別走近。樂叔和白叔時常一起上下學,一起打豬草,放牛,或相邀去村里唯一一家有電視的人家蹭電視看,他們被主人吱喚,提水,剁豬草,收谷子,劈柴,照看孩子,遇什么做什么。他們暗里說一些不痛快的知心話,又經不住哪怕看一段田七牙膏廣告的誘惑。
白叔是父母的老來得子,從小被溺寵,聽說都上小學了每天回來還要咬著母親的乳頭不放,幾個姐姐對他也是極度順從,他的性格發展得很有些怪僻。但他生得修長,帥氣,酷似周潤發,卻喜歡扮女子,走路也要搖擺出女孩兒的纖柔嬌氣。記憶中,他最樂此不疲的是拽一把水中的牛尾草,纏在頭上,又以柳絮作辮,然后放開蘭花指哼哼唱唱,說他是《霍東覺》里的熊小姐。說完,他像一條水蛇優美地潛入水中,再從另一端冒出來。應該從這時候起,白叔其實是愿意做女孩的,水一樣柔軟清麗的女孩。因此,我們跟白叔走得很近,他給我們梳辮子,用燒過的柳枝給我們畫眉毛,從墻上扯一塊紅紙涂抹我們的嘴唇,他把我們裝扮成戲子輪流表演,有時候,也悄悄瞄我們正在發育的身體。有白叔的童年滲著妖一樣的快樂。
樂叔從不參與我們的這些戲,他把自己鑲在圍墻那邊讀書,他是一個一本正經的男孩子。那時候,我多么想知道他的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為什么每次考了第一名還要那么刻苦?他的刻苦,不可避免地成了父親眼里的參照物。我因此異常恨樂叔。父親每每小心翼翼地捧著樂叔的通知書,我的則攤排在油污的桌面上,父親羞于拿起我的成績單來看。他虎著臉大罵,吃的比樂叔好,穿的比樂叔好,讀起書來給他提草鞋都不夠!跟著便是洪水一樣洶涌的恨鐵不成鋼的道理。偶爾我也會膽大包天地狡辯,父親二話不說一個巴掌就劈了過來,要不一腳就把我踹到了地上。在煤油燈跳躍的光影里,我看見樂叔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父親的夸獎,仿佛我跟父親是沒有關系的,只有他才是父親的寶貝兒子。其實樂叔不過是父親的堂弟。那時候,我便像一只抽了殼的螺肉趴在地上,沒有父親的允許,我就要一直趴下去,哪怕冬天的寒氣將我襲擊得瑟瑟發抖。后來我發現趴著并不比跪著好看也舒服,所以當發現父親要動武時,我先就直直地跪了下去,而且不吭一氣。父親看我態度老實,便省了踹我的環節而直接進入他一慣的長篇大論。我開始意識到我的臉皮確實夠厚,怎么能一次一次這么愚蠢和不出息呢?樂叔則像一塊刻著豐功偉績的石碑立在父親面前——父親的循循善誘我們油鹽不進,但一定滋養了樂叔的精神氣,他一度成為我們以至我們全村孩子學習的楷模。
那是樂叔小學時走過的路,我在這條路上清晰地看見他,他有時候面朝我,有時候背朝我。他中學時走的路我后來也走了幾年,我看到的他就只有落單的背影了。
現在我必須交待一下樂叔的家庭背景了,而白叔我要先放一放,到底樂叔的中學里沒有更多的白叔。我說過樂叔的家在水渠下面,低矮的屋子里常年森冷潮濕,樂叔的性格便也像了他家的屋子,溫重孤獨。樂叔的父親有病,母親身體也不好,姐姐更是因腿瘤治癱了整個家底。他從來沒有像我們一樣敢于偷家里的錢去換冰棍吃,他從小就沒有我們在物質上的優越感。有時候他也會羨慕我們,妒忌我們,甚至討厭我們,所以他勤于思考,只是我們不懂他到底在思考什么。后來,樂叔剛進中學時他的父母因病相繼去逝,他突然成了孤兒,而那時他姐姐的腿還沒有完全康復,他哥哥是那樣老實缺少主見的人,他自己哭著想要讀書。條件特殊,他又是讀書的料,村里便決定負責他讀到十八歲,親戚們也都盡自己所能幫他。
父親說,很多次天未亮或天擦黑時,他都在路上看到樂叔在月亮下面的草垛里讀書,或打著手電筒記單詞,演算幾何題。有幾次樂叔因為太認真摔得鼻青臉腫。我知道那條路的長度,知道它有多少個彎道,知道每天來去快步疾走也要花兩個多小時。我出發的時間可能比樂叔晚,回來時又可能比他早,但我從來沒有在路上背過書,我的目標就是每天來回兩趟地走完這條路,我看不到路盡頭還有更遠的路。樂叔的月亮圓圓滾滾是他的照明燈,我的月亮毛毛濕濕照見我的辛酸和疲憊。所以樂叔最終能走出村莊的月亮,而我始終在村莊的月亮里迂回。
那是一個永恒的夏天。暑假。太陽毒辣地撕扯著人的肌膚,知了更是瘋了似地磨纏著一個人敏感的心智。樂叔悶頭躺在我家的地板上,他在等待,我們都在幫他等待。他的姿勢是匍伏的,不過那是他命運的最后的匍伏——對于一個孤兒,這時候若不站起來,沖出去,他將一生在這片土地上曲線跋涉。18年的朝夕奮斗,日日夜夜等待的鐐銬最終解脫——他考上南京建筑學院。那是村莊需要銘刻的重大事情,沉寂的夜半,小河邊,我們聽到村莊嘩嘩啦啦地笑了,樂叔是它懷抱里第一個揚眉吐氣的大學生呀。我們和村莊一起歡笑,也和村莊一起流淚,因為樂叔從這個夏天開始出走了。這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樂叔,聽說他很快在城里長成了一株綠茵茵的白樺樹,那不是村莊里的樹,村莊里只有粗壯結實的柳樹。每當我打撈有關樂叔的記憶時,總不免想,一個人真的可以從土地上把自己干干凈凈地拔出去然后栽在城市的高空再不落地嗎?如今村莊是否也還像我這樣深深地把他銘記呢?如果樂叔真的被生養他的村莊遺忘,有一天,當他變成一片枯黃的葉子,他將在哪里棲息?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長成樂叔這樣的白樺樹,那個夏天開始,很多人開始走出村莊。
白叔的第一步是去城里批回好多低檔服裝,然后在街上的集市上賣。那時候他太青澀了,又有著女孩子的羞靦。他躲在自己的攤位后面,客人主動問起,他才敢站出來。這樣做了有一年之久,他突然跟人去了珠海,在一家制衣廠拉機。之后他不停地在各個城市之間輾轉,做門衛,幫廚,踩三輪車,他那天生的男兒身女兒心,怎么做得了這些?他應該坐在冷暖空調的辦公室接接電話,傳傳文件,或女孩兒一樣被人疼著寵著。在他的內心深處,一定也有一堵看不見的墻,他穿梭和掙扎于他那不為人知的痛苦里。以至后來我也去了東莞,他還是飄呀飄地落不下來。聽說白叔也曾愛過,恨過,只是都沒結果,甚至從來沒有帶過女孩回家,他后來的人生,因此被杜撰出很多傳奇。
有一年他回來后,整個人竟有些神神鬼鬼了,不出門,不做事,誰也不能進他的房間。我們悄悄從他的窗隙里瞅,只見墻上都是歌星周慧敏的圖畫,他整天對著這些畫發癡。應該受了愛情的磨難了,而那個女孩酷似周慧敏,這只是我們的猜測。白叔在屋里關了很多日子,脾氣怪異,他母親做的飯不吃,等他們吃過他再自己做,沒錢了把家里的花生棉花拿出去賣。他父母如果阻止,他會跟他們動粗,有一次差點把他老蝦米似的父親搡死,她母親氣得捶胸頓足。白叔可把家里折騰得雞不寧了,父母一陣子給他請陰陽先生,一陣子給他介紹對象,就是好不了。不過他的劣運也就三五年,過去后他又開始去沿海了。在沿海和村莊之間,他好像從來就沒有過距離,去了就去了,回了就回了,或者去了就是回了,回了就是去了。我們摸不透他。但他的脾性有了很大的改變,偶爾還給家里寄點錢,給父母買件新衣服,回家也幫著在田地里勞作,完全看不出他曾經深陷于精神的困境。
我最后一次見白叔是兩年前的春節了。快四十歲的人,到底不再稚澀,不再女氣,生生地模仿出周潤發的拽。他跟我們說話,像孩提時那樣,說過去說現在說他的見聞他的經歷,時而長吁短嘆,時而暢懷大笑。最后他提到了樂叔,他說樂叔怎么就不肯回來了呢?小時候我們玩得多粘啊?那時候,白叔肯定沒想到他自己有一天也會不回來了,并永遠不再回來了。
這年夏天,白叔的母親佘奶奶查出肺癌。我曾兩次去看望,每次握佘奶奶的手,總比上一次輕,裸給我看的肉身,更像薄薄的一葉紙,乳房處,若非還有黃豆大一粒乳頭,看著,整個胸脯像多出來的腹背。我問白叔有沒有回來,他應該回來看看這個寵他疼他也怨他的老人??!一同去的奶奶示意我不要提白叔,因為白叔已經半年沒有音息了。白叔的親人多次去浙江白叔所在的制衣廠尋找白叔。那是一個偏遠地區,治安混亂,每天晚上都有爛仔拿著鐵棍刀子打打殺殺。尋白叔的人沒有找到白叔,只帶回來好多個白叔被害的版本,有說白叔被爛仔打死了;有說白叔跟人做生意虧錢后自殺了;有說別人借了白叔的錢,不想還便把他推到河里喂了魚……我多么不想聽這些傳說,更不能接受白叔就這樣沉在異鄉,當他落水,眼里布滿驚恐的絕望——那是怎樣一條被禁錮水性的蛇啊,他應該在村莊的小河里自由馳騁的。我哭著離開佘奶奶家里。佘奶奶哭著等白叔回來。我不愿相信白叔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但直到佘奶奶去逝至今,白叔依然沒有丁點消息。我開始相信各種傳言??墒前资灏炎约旱娜馍頍o故地栽種在城市的某個小方塊里,是否他的魂靈在村莊睡著的時候也回來看看生養他的水土和房舍,和親人們苦痛凄惶的眼眸?他從小喜歡演戲,最終到底把自己的一生戲劇化了。
像白叔一樣一去不回頭的還有一個女孩,從小聰明乖致,因為她的母親是外地人,生了她和妹妹以后就跑離了村莊。過了很多年,女人回來了,又突然有一天她帶走了妹妹。再回來時,女孩已經長大,并悄悄地和母親一起出走了。她在深圳一家工廠打工。有一個夏天,女孩終于回來了,不過回來的已經不是歡蹦亂跳的女孩,而是她的骨灰。女孩談戀愛時跟男朋友之間產生了分歧,男孩一氣之下將她推下山坡,她橫尸野地多日后最終被家人找到。
冬之蕭瑟,春之深遠。我還站在臺堤上等樂叔他們回來。我們同在這片土地上成長,又都躊躇滿志地走出村莊。我們走在南京,走在溫州,走在浙江,走在深圳,走在東莞,走在不同的別人的城市里。我們想從那里撿幾粒芝麻回來喂養我們的村莊,沒有尖利的武器,只好用柔軟的骨頭敲擊城市堅硬的蚌殼,結果總是先將自己的骨頭敲碎。樂叔從小就聰明有遠見,他讀課文的思路都跟我們不一樣,他首先把自己鍛造出一層硬殼,再在身體上長出很多利器,他用它們在城里沖鋒陷陣,終于有了自己的落腳地。我們和樂叔之間很早便有了一堵墻,他在那邊,我們在這邊,當我們終于推倒圍墻想跟他走時,他已經走了很遠了,我們再也追不上他的深遠。但我們出走的目的是一樣的,那就是改變自身的命運和改變村莊的命運。
等了很多年,我等不來從村莊子里走出去的人了。原來有些人注定是要遠離村莊的,有些人又注定離開村莊后再也不回來了,我是注定要留在這個村莊回望和守候的人。陷在里面,我才能找到村莊過往的喧鬧,才能看見村莊永恒的生生不息。
我看著我的村莊——我說,做一棵城市玉米或城市稻秧,或異地的一捧泥土,我真的沒有勇氣不顧一切。所以,我只能朝著村莊走回來。越走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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