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
行走如燈
更新時間:2018-03-19 12:29:29 來源:aniluna.com 編輯:本站編輯 已被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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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5年,我第一次從家鄉桃源來到武陵源。巧得很,當時正是雪絮紛呈,天地萬物間如銀碧透,仿佛鋪了厚厚一層錦被,一落腳,嘎吱嘎吱地響——既樸素又華麗的白織錦呵,如夢似幻。 雪過天晴,陽光揭去雪被,大街小巷現形于陽光之下,呲牙咧嘴的房屋,狹窄臟亂的街道,斑駁落拓的巷陌,河洲上密密縫縫的蘆葦叢里,隱約聽見細碎叮咚的流水聲,宛若一個人幽長的嘆息——索溪河,本應是武陵源的心臟或血脈,卻只能在雜蕪里黯然流經。 2000年我再來武陵源,創造中的這個小鎮,雖然還只露出尖尖一角,但它獨特有序的氣場,呯呯然撞擊著一顆初來乍到的心。行經河畔,盡管河流依舊藏于葦絮之腋,但水流聲聽來歡暢頑皮了許多,故往的那些幽嘆與拘囿,已悄然隱退于潮流深處,像新世紀的啟示錄,一一記下獨屬于它的歷史和風采。 我沒有再離去,我像一葉帆停泊于武陵源,仿佛這是我們千百年前定過的盟約——千百年后我將姍姍而來,在這里,開始我人生路上真正意義上的行走。 行走,是一個籠統的詞語,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是歷練人心智的一場意義深遠、深刻的旅行。 ——我將在一個小鎮成長的路上成長。 武陵源地處湖南省西北部武陵山脈腹地,屬四大水系之一澧水的中上游。這是一個沒有斑駁城墻的小鎮,不大氣,但也不拘謹,因依山傍水,古往今來就刻顯在四面環繞的層巒上,溝壑里,峰谷間。它雖然只是一個小鎮,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寧愿它叫城市——它超出了我寧靜淡泊心境的尺度,并在不斷地逾越,張揚。因此,這個若干年前群林叢生中的小山旮旯,悲欣苦累獨自吐納一翻后,突然以其秀美的絕世風情搖頭晃腦地走向世界了。 世事浩繁,日趨摩登的武陵源,摩登成了它飛翔的翅膀,一種底氣,是它立于塵世的根,是每一個為此付出,為此觀望的人都要理解、也能理解的城市夙愿。它的成長,除非天塌地陷,否則永遠不會刪繁就簡——這就像一個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既希望孩子長得風流倜儻,又希望孩子始終保持純樸自然的本質。 無數次,我穿梭在武陵源的大街小巷,眼看著很多東西一點一點地從天光里流失,興起,覆蓋,從一種形態到另一種形態——這個城鎮正在消失里迅速成長。 記得,2003年7月的一個清晨,我在通往核心景區的寶峰大橋上散步,看渾濁的河水慍怒地打翻兩岸的蘆葦,看它肆無忌憚地沖刷著橋基,仿佛這座橋阻礙了它們前進的速度,它們拒絕滯緩。橋,原本還沒有老態龍鐘,然而因為暴雨連天,某一刻,橋面分明像一個人松動的牙齒抖了一下。我驚悚地看那一片恣肆汪洋,恐懼,讓我本能地拔腿就跑。當我奔離橋面時,只聽得身后“轟隆”一聲巨響——一座結實的橋在流水的決心與執著面前消失了,一同落入空茫的還有數位遇難者。 時隔一年,一座有著珠紅亭臺的寶峰大橋重生了,它氣度不凡地橫跨于索溪河兩岸。一座新橋的誕生,是一個小城最顯而易見的發展路徑,通向核心地帶,通向昨天與明天。 由此,昨天的小鎮逐漸淹沒于時空,明天的小鎮仍然是一篇極具可塑性的精美篇章,應時代需求,不受地域局限,沒有思想疆界,將懸在空中的文字反復修改,鍛造,直至面目全非。 時至今日,耳畔時常還能聽見流水沖擊橋墩的聲音,有著金屬碰撞的質地。流水為進入一片新天地充滿了柔韌的暴力,這是不是創造的殘忍? 日與夜交替著前行。漸漸地,我有點不能拼湊武陵源舊有的模樣了,或者說回不去了。時常,在不遠處的某個角落里,好似總有一扇門吱吱呀呀地在啟合,醒來,對面那棟舊樓突然不見了,新的高樓又兀立而起,且歌舞喧嘩。要不就是那片稍顯空蕩的場所,一頓飯的工夫就成了一家門庭若市的大超市。然后,從哪一天開始,切割機的滋滋聲不斷割裂著薄脆的耳朵,這期間,我不過打了一個盹,一條平坦寬闊的水泥大道就通向了各個景區,通向光陰深處。于是,過去與未來相觀照時,千萬年時空里的種種背景,晃蕩晃蕩又成了過去。 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在這個小鎮正做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遺忘與被遺忘。我穿梭在兩者之間,存在本身會突然失去意義,心靈也會突然沒有導向,我不知道城鎮是歷史,我是歷史,或時間是歷史,還是歷史是歷史,它們既平面,又隆起,既沉陷又凸現。我和它們,和這里的點點滴滴,以交叉的狀態呈現——我停下來時,它們正在我看不見的角落以我不可觸摸的方式行走,我行走時,它們被拋在時空一隅。 我是天空中一只被淋濕羽翅的風箏,時常陷入飛與降的猶疑和沖突之中。 我是時光中一只慢行的螺,總趕不上小鎮向前奔走的速度,落得越遠,越焦慮,越粗暴,越失落,越彷徨無助。我找不到我存在的真實,又不知道到底丟失了什么,總是幻得幻失。 我開始尋一盞有所指引的燈。 二 一條陌生的小巷,某個光影交接的拐角處,融進去,無論深與淺,厚與薄,來與去,有與無,或許還保留著孩子的單純與質樸。我把這些藏匿在城鎮腹地的巷陌,或在城鎮的光芒里看不見的人事風物,稱為行走的根,或一切存在的背景,或匍匐于精神之上的腳手架,它們寧靜安詳如一個老人的目光,一寸一寸讀我的腳步,像我讀它們般安然,舒適。 于是,搜尋目測每一塊青灰墻面時,墻上信手涂鴉的圖案,以及很多被忽略或隱藏的點點滴滴,或某種臆想,仿佛依然與時空一脈相通。當晨曦散漫地溜過來時,依稀能嗅見昨日殘留的氣息,還能看見幽暗處繾卷的星點光明,能聽出過去與未來更迭時清脆如裂帛的聲音——那是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的秘語宣言。 每每這時,我就想抓一個老人問問:是誰,什么時候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在墻上涂抹這些舊跡的?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看著它逐漸黯淡了?這條小巷里的人們如何沿襲一代一代的生活習俗?他們沿襲過去的時候又怎樣丟失了一些過去? 我肯定他們丟失了很多過去:獨具特性的薅草鑼鼓,長久閑置的背簍,包谷地里守獵卻已生銹的獵槍,锃亮的犁鏵,鋤頭和鐮刀等等,它們屬于田園,屬于莊稼,屬于微薄的收獲與純樸的快樂。現在,它們被擱置起來,擱得越高越遠,它們的主人離土地也就越來越遠,越來越荒蕪,懸空。他們坐在清晨或黃昏的巷子里徘徊,輾轉,近距離的對望中,眸眼里游弋著渾濁的單純,這使他們看起來像一件件釘在小巷里的舊蓑衣,既不能重復過去,也不能創造未來,在時光的罅隙里,唯有孤獨地回望些許樸素鮮活的過去。 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總忍不住惻惻地回頭,仿佛是我的到來,很多人的到來,很多像我一樣想在這里創造自我的人的到來,因為開山鑿地,他們才行走在搖搖晃晃的鋼絲繩上,夢,顛簸在澄明的水波里。 那是數年前的小巷,一堵筑在人們心上的不穩固的墻,在五花八門光波的沖擊下,說坍塌就會坍塌。 小巷,不再時光幽遠,老宅深寒,不再磚涼瓦暗,我在這里信奉的至真至純開始支離破碎,條條逐步寬敞的巷子,門扉與門扉之間,像一個人撇開的胯部,既陰暗,又明艷。一條條幽深古樸的巷道,一群老人,一些被隱藏的時代,一爿垮掉的支撐,追趕在華燈結彩之后。 遠遠近近,磕磕絆絆的敲擊聲此起彼伏著,從城鎮的皮膚一步步擴展到心臟,這個地域需要更多的高樓大廈,需要更多標志性的建筑物來顯示其身份,它們擁塞在每一寸土地上,像一個努力將自己吃得雍容華貴的女人,密密實實的墜肉之間,僅有的一點縫隙,也是上擠下壓。若干年后,這個女人頓在時空兩岸喘息時,投眼整個蒼穹,稀薄的蘆葦蕩,孤獨的燈火闌珊——雍容華貴原來也是一種負擔! 我走在小巷里,走的是一種情愫,一種與我不很相關的情愫。與我擦肩而過的小巷的很多人,他們從小巷盡頭來,往小巷盡頭去,他們消失的那個點無限擴張與延伸,那是一個大世界,很多人在那里掙扎于無地,淹沒于無地——我從那里來,也將回那里去。 猝然頓立一隅——在我生命的巷子里,至今,我從來沒有走出過我的深巷。當風從我頭頂掠過,我不過是巷外飄來的一個簡潔、樸素而純粹的短句,因個性的某些局限,早已畫地為牢,所謂勇敢,執著,掙扎,不過是封鎖起來的一個淺吟低嘆的標點符號。 我與小巷,匆匆照面里,停滯,也行走,為終極時那不可指望的浮金煥彩。 猝不及防的一個黃昏,我發現了時光行走的蹤跡,找到了我覓而不得的短暫慰藉。 那天,孩子非要我去武陵源標志門廣場看節目表演,說那里天天有表演。本不愿去,心想都是些時尚的歌舞。可還是駕不住孩子的請求去了。到廣場一看,黑壓壓一大片人正像虱子跳來跳去。以為是游客,細一看,基本上都是本地居民,他們牽著手井然有序地圍成一個大圈,男女老少,面帶微笑,不拘小節。男的干凈整潔,女的明麗鮮艷。正猶疑時,臺上音響里傳來朗朗的土家鑼鼓,圍成圈的男男女女們開始繞著廣場翩翩起舞,他們跳的正是我在地方志上知道,而尋常生活里早已消失了的農家舞,時而擺手,時而薅草,時而插秧,時而敬酒,一招一式,豐富多彩地反映出當時人們勞作時的各種神態和心態,與對勞動本身的敬重和尊重。然后是另一些極富特色的土家腰鼓,耍花槍等等,上演的大多是老先生老太太們。 我激動得趕緊拿出相機連拍。拍了很多照片后,我才知道自己在激動什么,武陵源這方水土上的人們,當上天賜給他們一顆花生時,原來他們也在悄悄懷念從前那粒芝麻,芝麻雖小,但承載著他們清貧日子里一切圣潔的希望,花生雖大,不易駕馭的殼也厚,復雜生硬的欲望藏在殼里,快樂會變得越來越生硬失真。如今,在幾近潰泛的精神世界里,他們終于找到了通往過去的渠道,由黑白底片過渡為彩色照片的渠道。過去,是這個城鎮的文化底蘊和精神內涵,它們從很多個深巷銷聲匿跡后,沉寂一些時日,又在這里以這樣鬧熱繁華的姿態誕生。 閱讀一個城市,從城市開始,到城市結束,生而未生,死而未死。生命中那些存在又消失了的事物,像捉謎藏,看不見,但始終在路上,當它們出來,不過多了一幅油彩。 一轉身,又在途中。從母腹走來,從家鄉走來,從灰暗走來,從悠久的歷史走來,從唐詩宋詞的含蓄典雅里走來。從此光明。從此璀璨。從此輝煌。從此熱愛。 在途中,行走,和你和我和他,和這個小鎮,和整個世界。行走不是為了要消失于蒼茫,又重建于蒼茫。行走本身是一種姿態,一個方向,一個目的地。行走,剛開始,已結束。剛結束,又開始。孤注一擲,執著決絕,雜沓如渾沉的電影,希望如一盞橘黃的燈,隱忍著,于幽暗中尋找光亮。 驀然想起,迢迢生命中已經遇見和未來或許會遇見的愛人來,生于塵世,往往因熱愛你的人熱愛你而熱愛一個城市,因熱愛你的人疏淡你而疏淡一個城市。愛,是一個人立足于一個城市的鋼筋水泥,無論這個城市多么華美,或多么擁塞,沒有所愛之人,靈魂就沒有所托之地。 武陵源,是我一個飄忽的愛人,一片純粹的異域,一場記憶中的黑白電影,一個行將遠去的故地,一個消失與存在之間的來來往往,一場行走的風,與月。忍不住伸手去抓,十指纖纖,我依然一無所有,但心燈,永遠在指間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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