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中平地而起的大壩，宛若一條巨龍鑲嵌在兩岸陡峭的山體中，截住奔騰咆哮的河水，蓄起一片汪洋。這是一個春江水暖的日子，大壩合閘蓄水的通知，由鎮政府的人開著吉普車沿山間盆地上的公路向庫區移民一遍又一遍播報。飄碧的春水漸漸淹沒河谷里的舊時風物。河中靈性的游魚似乎因為生存空間的擴大，騰出水面高高地拋向空中盡興撒歡，拆遷后的村落一堵堵殘垣斷壁，在日漸上漲的水浪肆意侵襲下，訇然倒塌，瓦礫浸水后奏響著咝咝的詠嘆調。失落的鄉人踩在齊膝的積水中，心情復雜地看著昔日的家園在眼前一點點消失。水浪平靜而頑強地向兩側的臺地掘進，明清時土司王城的舊址，古木參天的河岸林地，綠意盎然的青青田園，還有遺失在那片故園里所有歡快的浪漫的愁苦的悲傷的故事，統統消隱在波平如鏡的水中。
河水漫溢到蒼生祖屋的那天，他久久佇立在屋外的場坪上，這是一幢為他們全家遮風避雨數十年的石屋。作石匠的父親，年輕時與母親一道，肩挑背馱，從河洲扛起一塊塊平滑如瓷的砂巖，壘起厚實的墻體，然后用杉木作椽，茅草覆頂，成就了這簡陋卻不失溫暖的居所。如今，父母已經作古，空落的石屋留給蒼生太多的回憶，留戀、迷惘、希翼等交相錯雜的心緒，令他一直堅守到水淹石屋的這一天。被水追逐的鄉親一部分選擇就地安置，遷居到半山腰臨公路修建的拆遷安置點，一部人則在大壩外的碼頭上乘船或坐上庫區通往縣城的汽車，舉家遷往建在城郊的移民安置區。蒼生舍不得離開故土，守著祖輩居住的地方，看護著這山這水。雖說肥沃田園盡淹水下，祖居的石屋亦將變成水鄉澤國，但是，開始新生活的步伐從沒有停止，追求幸福生活的信心依然高昂……此時，水流淹沒了祖屋外的場坪，蒼生的腳踝被水浸泡著，絲絲涼意從腳心襲遍全身，他朝那棵留在場坪外的挺拔的椿樹看了最后一眼，心里默默想:這庫水總也漫不過這棵大樹吧，往后看見樹梢就當是看見石屋了呢。蒼生從水中抬起腳，踩出一團團水花，上了臨水的山路，回頭一望，層層水浪在寬闊地水泊涌動，而盤旋山道沿山梁往天際延伸，他邁開堅實的步子往上一步一步攀緣。
幾天后，蒼生與妻子蘭草一道站在半山腰的新居前，尋找那棵標志著祖居所在的椿樹，風平浪靜的水面已看不到它生機勃勃的綠痕。蘭草四顧茫然，留戀地往那一片水面張望。蒼生說：“這樣也好，魚兒在水中游累了，還可以在樹間歇息一會兒呢。”蘭草卻難抑心頭的悲傷，蹲在地上，雙手掩面嚶嚶哭泣著。蒼生把手扶在她瘦削的肩頭，輕輕地說：“別哭，蘭草，你看看這開門見水、抬頭見山的新風景，我們有好手好腳，只要勤勞肯干，劃算得好，何愁過不上舒心日子？”
第二天清晨，蒼生便騎上自家的兩輪摩托車去了一趟鎮上的木器廠，定制了一只木質機帆船。鎮上在庫區犀牛潭劃出數百畝水域供移民網箱養魚，蒼生申報了二只網箱，準備在水產技術員的幫助下試養鯰魚。因而，機動船將成為今后往來于犀牛潭魚場的載體。待魚場步入正軌后，他就向交通管理部門申請客貨運營，專門跑庫區的水路運輸，這既為自己增加了收入，也可方便沿岸群眾。
到機帆船出廠的那天，蒼生雇了一輛貨車將其運載到移民新村外一處剛剛修起的水碼頭，在鄉鄰的呼喊聲中，帆船涉水試航。在突突的馬達聲里，小船疾馳上行，翻卷的浪花如銀珠飛濺。犀水潭那一片蔚藍的河灣，水面遼闊曠遠，村中勤快的人家開始在水岸的平地將網片制成箱籠，只待購買的魚苗運到，即可放養。蒼生不敢懈怠，很快制好網箱，在對箱體進行細致地檢查后，趕在水溫適宜的初夏，將魚苗投放其中。小魚在太陽的光影中，輕盈而機俏地往來游動，上下翻騰的身姿，靈巧地滑過蒼生伸展在水中的指縫，近岸臨水堆積的卵石中，螃蟹笨拙地爬行著，水中枯萎的小樹在水中搖曳，束束光波照徹了水底的風景。對新生活的向往令蒼生心中涌起一股昂揚之氣，極目眺望，藍天之下蕩漾著藍色的水泊，白鷺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展翅飛翔，一如圣潔的使者，給勤勞的人們送去追求美好生活的祝福。到了晚上，蒼生蹲守于犀牛潭邊，檢查網箱之后，還會在網箱的上方照亮一盞電燈，誘惑趨光的飛蟲和浮游生物自投羅網，保障無需投餌精養的鯰魚的食料供給。有時，妻子蘭草也會過來給他搭伴，滿是苔蘚的石崖成為夫妻倆的臨時住所，水浪輕拍著河岸，發出一陣陣有節律的聲響，崖間樹叢里，紡織娘在聲嘶力歇地高聲鳴唱，化為一道道聲波在無邊地暗夜傳響，遠天的疏星眨巴著眼睛打量著犀水潭邊這對恩愛夫妻的歡娛，兩人依偎在夏夜的輕風中，夜幕掩飾著他們的溫存。玉蘭看著水面上跳躍地魚類，怏怏地對丈夫說：“我一年一年的變老，這輩子怕是不能給你生兒子了。”蒼生止住她的話：“沒有兒子，我們的日子不是照樣過得有滋有味嘛。”“那老了呢。”“老了，老了就去敬老院。”蒼生坦然面對生活中的一些遺憾，總是讓玉蘭心生感動。沉寂的夜里，他們說著知心話語，若隱若現的聲音在水面低徊，望著天上疏星，蘭草心里想：她才三十幾歲呢，不可能就沒有生養，說不準到了明年，觀音娘娘就會送她一個兒子或是一個女兒呢。
新的生活方式改變令蒼生充滿神奇，那只穿行于水云間的機帆船不僅成為他便捷的交通工具，而且成為他靠水吃水的謀生手段。隨著諸多鄉鄰的加入，養殖規模的擴大，犀水潭魚場的日常管理變得規范有序后，蒼生申請水上運營資格獲得通過，開始在庫區運送客貨。從大壩開往木蓮寨，五十里水路，沿途停靠大王塔、滄浪谷等碼頭，船行水洼，好興致的乘客會在單調乏味的航程中唱起本土民歌，或者把一些俚曲小調唱給船上熟識的婦人，招來大膽潑辣的村姑直視煽情的歌者，用高揚的嗓音、激烈的唱詞回敬著那個得意忘形的男人……有同船返家的寨上男女，因一同在集鎮上買小豬崽或生活用品，便一路相互關照，派生出另一番風情。人們在一船歌聲一船歡笑中結束峽江里的航程。
望著乘興而去的山里人，蒼生心里美滋滋地，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將忙碌的行人從此岸送到彼岸，讓他們以歡快的心情回家，而自己從中收獲歡樂和欣慰。蒼生每天的返航之路，從容而輕快，因下午去鎮上購物或辦事的人寥落無幾，船便少了負荷。放舟湖上，兩岸美麗的畫卷一掠而過，前方空蒙的湖面如一幅水墨丹青，打魚人駕一葉扁舟，在撒滿夕暉的風浪中起起落落……心境恬暢的蒼生，此時吼起悠揚的峽江號子：
喲嗬嗬……喲嘿，
山鷹在云天中飛翔，
小船在水中蕩漿，
勇敢的水手是江中蛟龍，
風里浪里逐水流。
喲嗬嗬……喲嘿，
無論狂風暴雨，驚濤拍岸，
為了生活，我要勇往直前，
風高浪急的險灘，
是我愛恨交織的鄉關……

蒼生高亢的呼號回蕩在暮色蒼茫的河谷，一股深沉的穿透力劃破這沉靜的山野。過了犀牛潭水域，蒼生減慢航速，將機帆船緩緩停靠在老屋后山的水碼頭，下意識地尋找著水中椿樹的痕跡，而晚風中的波紋攪亂了這一汪水泊……抬頭了望，他看見妻子玉蘭站在新居前的山岡，神情專注地往河灣里打望，蒼生心中涌起溫暖：這獨立于風中的女人，原來是他心靈的港灣。他心境釋然地念叨著：
呵，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