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界特載
散文攢革——跳舞的手
更新時間:2018-03-19 12:10:17 來源:aniluna.com 編輯:okzjj.com 已被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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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手 彭學明
大喜的日子到了唉,土家山寨好熟鬧,擺手歌兒唱起來,擺手舞兒跳起來,盤咚盤,喲嗬吔! ——摘自土家古歌《擺手歌》 這樣的時候,正是我們的雙手跳舞的時候,幾千乃至上萬雙結滿了民謠和音樂的手,都聚攏在擺手堂上,靜候著幾十桿銃炮鳴響。一面碩大的、足以站上多個人的牛皮鼓,架在擺手堂的中央,鼓手,捆著紅腰帶,包著藍絲帕,光著脊梁骨,等待手起槌落。當那個受人愛戴的鄉親宣布擺手開始時,銃響了,鼓響了,幾千乃至上萬的手,像是千萬瓣一夜競放的花葉,從挨山擦水的峽谷邊突兀而來,抵達桃紅滿樹的擺手堂,涌向風景如畫的張家界。 大擺。小擺。 單擺。雙擺。 前擺。后擺。 左擺。右擺。 擺成一朵花,花就艷艷地開了。擺成一條河,河就湯湯地流了。擺成一座山,山就漫漫地綠了。擺成一片云,云就朗朗地飄了。擺成一只鳥,鳥就嘰嘰地飛了。 一個土家寨子甚至幾個百個土家寨子的百人、千人乃至萬人,都這么圍成一個圓圈,擺動雙手,蹁躚進退。從來沒有看過這么簡單而原始的舞(唯其簡單而原始才顯現著一種質樸的光華和藝術生命),也從來沒看過這么龐大而壯闊的舞(唯其龐大而壯闊才往往使人激動得流淚),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手,就在一面鼓聲的指揮下,浩浩蕩蕩、樸樸實實地擺跳。前面說過,鼓架在擺手堂的中央,但鼓聲都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厚重,堅硬,渾悶,插滿了斷劍殘戟,彌漫著鐵蹄和硝煙。山頂和云層,都被鼓聲一一掠過。這舞,本就有一場是描寫戰爭的。祖先們為了捍衛自己的家園,用大刀、長矛、木棍、斧鋸,左沖右殺,趕走了那些兇惡的敵人。現在,那些故事遠走了,而土路與森林所隱伏的情節,卻一代講給一代的傳了下來。這些跳舞的手,仿佛剛從戰場上歸來,把馬拴在草地一角,去看望那些在戰爭中走散或死亡的兄弟。勝利的鼓聲,把災難越送越遠。 端坐在和平的花園,這些跳舞的手邊跳邊唱,唱張古佬制天,李古佬制地,依窩阿巴做人,唱先祖們謀求生存的頑強精神。歌聲說,我們的祖先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那時候,為了躲避瘟疫,他們扶老攜幼,流離遷徙,走過麂子走過的路,攀過猴子攀過的山,跨過螃蟹爬過的溝,踩過鯉魚跳過的灘,拐棍拄斷了99根,草鞋穿爛了99雙,餓了吃頓野果,渴了喝口涼水,看到水草肥美的地方,一部分人留下來了,安家;看到林深路平的地方,又一部分人留下來了,安家。就這樣,不論山坡界頂、平地河谷,凡是能生存活命的地方,祖先們一撥一撥地留了下來,開荒種地,成家立業。一個個寨子就這樣形成了,一個個村莊就這樣形成了,我們的民族這樣繁衍壯大,永生不朽了。 透過擺跳的手,春雷與驚蟄拂了過來,清明與谷雨拂了過來,端午、中秋、重陽和年關拂了過來,這些采籬擺跳的手,時時都握著節日的親愁,于山坡上遠遠地打望游子孑然的背影。我們由此想起母親在黑暗的夜晚挑亮一盞豆燈.給我們縫補衣衫,包裹我們冷冷的日子;想起病中呻吟時,父親端一碗藥來,手在我們的額頭,把痛苦撫慰得平平整整;想起我們的戀人正貼著墻根,剪一屋子窗花,貼在我們的心上;想起父親母親去世時,是哥哥姐姐的手,吃苦耐勞,把我們年幼的童年送到青壯年的旅程。這舞從勞動中撿來,所以,舞蹈的語匯是勞動的場景、勞動的意義,比如春種秋收,比如打獵捕魚,比如砍柴推磨等等,都是舞之美麗與靈魂。那些走動的牛羊,瘋長的莊稼,跳躍的魚蝦,野生的植物,都是舞蹈的語言之一,并且質地優良,長勢良好。此刻,這些跳舞的手里,正握著一把把種子,從這兒到那兒的撒下去,傾刻間,莊稼順著掌紋生長出來,菁榮茂盛。稻子抽穗。油菜開花。麥子轉黃。豌豆結莢。還有果園,一派豐碩。母親提著一簍子米飯,走向向陽的坡地,那里,野花環抱的深處,父親青筋突露的手,正在麥地里勞作。風在舞蹈。麥子在長。父親打著口哨,抹汗歌唱。 那些花朵是從這些手里開出來的,花朵的明艷在手里搖晃。 那些清水是從這些手里流出來的,水的清越在手里滴淌。 那些炊煙是從這些手里升起的,炊煙的飯香在手里滑翔。 無論怎樣的物質與糧食,都是手緊貼著泥土的胸脯創造的,其實,手本身就是一方肥沃的泥土,千辛萬苦地養育我們及子孫。 一群拖兒帶女的牛羊,正站在坡上、草地和河邊,感動地凝望這些跳舞的手。它們知道,是這些跳舞的手,牽著它們走上走下,給它們飯,給它們家,把它們養得膘肥體壯。它們知道這些跳舞的手如何在風里雨里和狗日的伏天守護它們可能被盜可能走失的生命,知道這些手如何半夜起床為它們添草加料、打緊欄柵。當這些手溫情地撫摸它們的軀體梳理它們的鬃毛時,它們感到了人間的友愛與溫馨,盡管它們知道某一天會在這些手下突然消亡,它們也很知足。因為它們得到了這些手和手上的陽光。因此它們也懷了一種溫和的敬意,忠實地為這些手昂首歌唱或撒蹄鼓掌。 它們是這些手的朋友,它們應該是忠實的觀眾,它們應該為這些手感動得落淚。 這的確是令人感動落淚的手啦!這些手,從一生下來,就學習勞動與生活,并在勞動與生活中不斷創造、愈發不朽。是這些手創造了家園又保衛了家園、創造了后代又保衛了后代,是這些手在我們最艱難困苦時鋪成路搭成橋,讓我們走往了幸福與美滿。那些通往家園與幸福的路,與其說是腳踩出來的,不如說是手開出來的。手創造了人類,也創造了歷史,創造了我們所需要的一切。這些手,布滿了江河溪流,莽莽群山。這些手長滿了智慧和思想。這些手是物理的,也是化學的。這些手是肉質的,也是鐵打的。這些手是現實的,也是歷史的。整個人類與世界都在這些手里生長、繁衍。這些手,不會以人血染紅頂子,不會別有用心地拍達官貴人的馬屁,不會打砸偷搶、損公肥私,不會勾心斗角、追名逐利。它們只會匡扶正義,剪除邪惡,只會捧出一顆亮得讓人羞愧感動的心呈給世人。什么秦始皇揮師滅掉六國的手、武則天登基謀殺親子的手,盡管能遮天蔽日、呼風喚雨,卻在這些跳舞的手比試映照下,敗下陣來,微不足道。那些骯臟得不能再骯臟的手,與這些手相比時,純粹是對這些手的污辱。即便那些受人愛戴代代傳頌的我們領袖的手,也因此顯得無比的樸素和不朽。領袖的手本就是勞動的手,血肉與這些跳舞的手生死相依,命運與這些跳舞的手緊密相連。當他們耕耘播種時,是這些跳舞的手給了他們天空與土地;當他們指點江山翻卷史書時,是這些跳舞的手在創造江山、書寫歷史。這些跳舞的手,曾用獨輪車推出中國革命的衣食住行,用槍桿子打出中國革命的和平寧靜,端一碗血汗融成的水啦,手,清洗和醫治著我們民族的傷口。 那么,爹、娘、哥、姐,當你們跳完我們民族的這種名叫“擺手舞”的舞蹈而走下擺手堂時,請讓我摸一摸你們那浸滿鄉音拂動鄉愁且偉大永生的手。 (本文原載《羊城晚報》, 《芙蓉》、《九州詩文》等多家報刊轉載,入選新編中學語文高中第三冊必讀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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